close

幾個女人

                                             (◎尤秋玲     84.4/台灣時報)

 

女人從懂事開始,就被分攤到一些時代包袱,這種負荷隨著生活型態的變遷而有不同的面貌,但重量不曾稍減,只是不能相互比較。

  有幾個「女人」的影像近來不時地來輕扣我記憶的門,他們讓我驚訝到情感在時空被覆下強大的蘊含力,這些在當時視線中平凡淺淡的女人,多年後不用淘洗就在腦海中清晰的浮現,如銅鑄般堅實,黃澄澄地印有一抹沉靜的霉綠。

 

她穿長褶裙,她,裹小腳。

民國五十幾年時的台灣鄉下,外牆抹白石灰的竹篾房還十分普遍,祖母住的三合院就屬這種結構。屋內的地板和屋外的稻埕一樣全是踩硬了的泥土,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隆起的土塊邊上泛著一層滑亮的光。

  正廳對面的那一排房舍,有一間是柴房,堆滿了紮捆成束的乾木麻黃,另一間光線更為幽暗的房間則住了一位老婦。

  老婦並不是我們家的親戚,但似乎已在這裡住了很久。什麼故事使得她晚年一人獨居?我並不清楚,但是她的模樣我還記得。夏天時她總是穿著一件白色麻紗短掛,衣襟上扣著一排同色盤花扣,短掛下面則永遠是一襲黑布長褶裙,裙下露出的腳,綁過的。

  她屋內的陳設十分簡單,一進門是一口小灶和一個水缸,再往裏面靠窗的牆角擺著一張竹製的飯桌。這張飯桌十分有趣,桌面下還有一個隔層,隔層正面有一個可以開關的小門。當時我的身高恰好搆的到這個小竹門,遂經常將它當玩具般地開開關關。這個隔層裏放的是家常用的碗盤,老婦有時也會將吃剩的的菜擺進來,所以我在開啟小竹門時經常會聞到醃蔭瓜的鹹味或是看到一碗墨黑的豆鼓。

  在她屋裏最吸引我的除了這飯桌的小門外,就屬那張黑色大眠床。現在回想起來才發覺這張考究的大床與她屋內其它簡陋的傢俱擺在一起顯得多麼不協調。眠床除了正面之外,其餘三面都由刻紋細緻的床柱撐起,相互接榫的木格還間或鑲嵌著雲紋大理石,靠內牆的那一排抽屜面上有貝殼鈿成的喜鵲與臘梅圖案。帳子雖然已相當陳舊,但是床柱兩側那對銅帳鉤依然醒目。

  飯桌的小竹門對我的同心有著好奇的吸引力,但是我卻不曾﹝不敢﹞爬到老婦這張美麗眠床上去玩鬧。過分美麗的東西總是讓人不敢親近,尤其是老了的美麗,更令人心生畏懼。

  對於當時年幼的我來說,她代表的就是老。衰朽的不僅是軀體,還有環繞在她四週那揮之不去濃濃的遲滯氣氛。我經常在玩耍時經過她的房門口,總是見她靜默地坐在床沿,右手輕輕地摩娑著她的竹杖頭。天氣好的時候,些許陽光從窗櫺中滲透進來,照撫著她側著的半邊臉龐,額頭的細髮有些許蒼白的零亂…,整個畫面像照片一樣安靜,而且是泛了黃的黑白舊照片。

  我所見過裹小腳的女人除了這老婦人之外,還有一位我更為熟悉與親近的,那就是我的外曾祖母。

  在鹿港最熱鬧的街上,有一幢古老都掩蓋不住其曾經華麗的高頂長條屋。一進門是擺著紅木太師椅寬敞的客廳,往內再走幾步踏上兩層台階,看到的則是供奉著神祇及歷代祖先的楠木長供桌。大廳的右側有一扇門通往後院天井,左邊的屏風後面則是一間廂房,這裡住著我年老的外曾祖母。外曾祖母的房間小巧而溫暖,因為沒有窗戶所以凜冽潮濕的海風不會直接吹進房內,也正因如此,這房間終年不見陽光,不論白天夜晚都點著一盞喣黃的燈泡。適應了室外亮嘩嘩陽光的眼睛再進入這房間的剎那,總會感到一陣短暫的暈眩,半晌,才恢復過來。房間裡有一張和客廳太師椅同樣材質的紅木大床﹝這是外曾祖母當年的妝奩﹞以及一套圓桌以及一個刻紋細膩的褐色五斗櫃,五斗櫃上擺著一架小小的黑白電視機。

  我曾經坐在圓椅上一面吃外曾祖母給我的鳳眼糕,一面看蔣光超主演的「你我他」還有張俐敏的「家有嬌妻」。我記得很清楚,我一邊吃一邊笑,外曾祖母輕輕地叱責我:「查某囡仔人,呷無呷相…」

  這房間是外曾祖母暮年的世界,只偶爾在天暖的時候她才會緩慢地移步到磚紅色的天井裏,有時替外祖父栽的盆景摘掉萎葉,或是用一個小錫壺澆澆水,但大半的時候,她是坐在一把赭黃色的老藤椅上瞇著眼睛曬太陽,椅子旁斜斜地擱著她的手杖,長裙下露出的那一雙黑色小鞋和她相依為命一輩子,她的臉已經老了,腳─還沒有長大。

  外曾祖母晚年絕少跨出這堂屋的大門,儘管咫尺之外車水馬龍,她的世界就是暖黃的廂房,磚紅的天井。

  外曾祖母一生榮富,她的閨名叫福氣。

外曾祖母.jpg

(照片摘自丁志達‧林專合著 《古厝‧斜陽憶鹿港》)

 

※ 故事後記  2017年4月10日   小舅丁志申告知筆者阿祖另一個故事:

『她偶而也會坐在中山路的店面口,看著人來人往。有一回吳炫三先生剛好來鹿港,拍了一幅照片回家畫成油畫,參加畫展。你外公看了報導後請大舅(丁伯銘,是吳先生的好友)向他詢問可否買下來,結果,吳先生說已經被外國人買走了,後來才知還在國立藝專(現今國立藝術科技大學)的典藏。』

17861776_1592258414132865_4156396979149734845_n.jpg

 

‧春子美容院

  小學時就讀的學校很小,每一年級只有二個班,國小畢業那年暑假,我知道,有將近五十個女生和我在同一個地方,看著自己心愛的辮子變成呆呆的西瓜皮,難過的掉下淚來。這個地方,叫做春子美容院。

  春子美容院的主人理應叫做春子,但是附近兩個村子的人提起她的名字時,用的是日語發音。春子的個子十分嬌小,五官秀氣,但是下顎的線條非常方正,看起來,有種掩藏不住的倔強。

  春子美容院距離我們讀的小學很近,也同樣是位於兩個村子的交接點,所以生意一直很好,尤其是碰到逢年過節或是隔天學校要檢查儀容,經常在她店裡一等就是三、四小時,整間店裏滿是剪落的頭髮以及熱燙髮劑的藥包味。

  整個春子美容院是仿日本是的木板屋,屋頂及外牆塗了一層黑色的柏油,屋子的後半部是騰空架在一條大圳溝上的,倘若留心一點,可以從一些斑裂的地板縫隙中看見下面嘩嘩的流水。屋前的小路長滿了一排很茂密的樹,夏天的午後,蟬聲正熾,風吹漏了濃蔭,灑落下一點一點金黃跳躍的陽光,這時候搬張矮凳坐在春子的店門口,一面看閒書一面等待,心情是很快活的,不會覺得難捱。但是冬天一來,春子的店看起來總比外面更瑟縮,孤孤單單地架在圳溝上,遠遠看,像一個黑色的盒子。

  我一直覺的春子是討厭冬天的,因為冬天一到她笑的次數變少了,總是穿著一件黑呢短外套,襯得她的臉更白,緊抿的嘴唇好像在和旁人賭氣一般,只有一次我見她不理會雙手的忙碌,笑著和另一位在旁等候的客人說她的男孩已經長大了,前些天特別冷,她要兒子晚上過來和她一起睡免得著涼,但兒子怎麼就是不肯…她說著說著就默然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店外的小路望去,一種她自己看不見的憂鬱。

  春子,她是一個男人的細姨。

  有一次,我聽見春子向一位熟悉的婦人講述她前些天宴請幾個手帕交吃飯的事。那天春子的男人也來了,這使得春子十分高興,男人的到來讓她面上有了光彩。或許是出自一種補償心理,男人自告奮勇地負責了廚房的工作,如此一來春子在與姊妹們交談時也就更氣壯了些。可是春子的意滿在男人端湯上桌時倏地轉成一種狼狽的憤怒…

  「我明明告訴他,請客用的整套新餐具放在碗櫥裏,他偏偏直接用那口舊鋁鍋,砰地一聲就把湯擺在正中間…我知道,他一直認為我好打發,所以什麼都隨便,什麼都不在乎…」春子一面切齒地對婦人埋怨,手上的剪子一面在我耳際喀嚓的響,好像滿腔的委屈忿怨舊恨新愁此刻都停留在這一絞一絞的動作上。當時我實在搞不清楚用舊鋁鍋或是用新磁碗盛湯究竟有什麼差別?我只擔心我的耳朵。

  過了兩年,春子搬離了圳溝上的舊板屋,住進一幢離客運站牌不遠的二層樓洋房裏。這洋房站在一片稻田裏,四周還圍起了黑色的鐵柵欄,但是,最醒目的是一塊長形垂立的大招牌,高高地從二樓懸掛下來,白底紅字揚眉吐氣地寫著─春子美容院。

  洋房,是春子的男人出錢買地替她蓋的。

  國中畢業那年暑假,我到春子這新的店裏去,將西瓜皮換成赫本頭,一進門就聽見春子對一位客人說:「…其實我也可以按照他那邊那個住的條件一樣要求,她有什麼,我也可以有什麼。但是,這又何必呢?我這個人就是好說話,凡事不計較,隨隨便便可以過就好…女人嘛,就是要會替男人著想…」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春子美容院剪頭髮。算一算,十四年過去了,那塊招牌,我想還是在的。

arrow
arrow

    尤秋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